本期“非常观察”由腾讯新闻与《江南》杂志联合发起。博物馆是文明的深呼吸，亦是历史开出的温柔处方，以古今视角的转换，为个体的悲欢离合提供智慧与修复的力量。我们需要什么样的博物馆？博物馆为何有疗愈作用？历史文物如何穿越时空与现代观众建立文化与情感上的互动？未来的博物馆可以给我们带来什么？……本期“非常观察”栏目邀请腾讯新闻《我有一个想法》主理人王姝蕲女士就上述话题，邀请相关嘉宾展开探讨。
一
王姝蕲：在您看来，博物馆的作用何在？
陈 弯：博物馆主要通过研究、收集、保存、阐释和展示物质和非物质文化遗产，呈现人们对于历史探索、文化传播、后代教育和人群交流等作用。
刘 斌：博物馆首先是一个教育空间，其次是展示和体验。在国际上，如今的博物馆内涵已超越了传统范畴，延伸至光影艺术、宗教文化等领域。通过建筑设计与内容策划，给人们带来独特的审美享受与时空穿越感。在国内，博物馆还是以历史文物展示为主。
李克欣：博物馆是一个传承文化历史记忆的平台、促进国际文化交流的窗口、走出课堂教育的研学基地、拉动文旅消费的重要抓手。
李明斌：博物馆是物质与非物质文化遗产保存地，通过系统性收藏和研究文物，将人类物质与非物质遗产更好地保存下来，这是博物馆最根本的作用。同时，博物馆通过展览、教育活动等多种方式阐释文物内涵，将藏品转化为可触达的知识体系，为观众提供跨越时空的学习场域和思考空间。而在社会高速发展的今天，观众不再需要单向的权威知识灌输，而更渴望获得情感共鸣与文化慰藉。博物馆对观众不再是简单的教育作用，更是城市中的精神栖息地，引导观众以多元视角重新审视自身与都市生活的关系。作为连接不同群体的对话平台，博物馆帮助人们突破认知偏见，在体验人类共同历史与情感的过程中实现自我反思。
潘守永：21世纪以来的这20多年，全世界博物馆的版图发生了很大的变化，如果说上个世纪70年代、80年代，欧美还是博物馆的主战场的话，那今天大家可以看到形形色色新的博物馆的创新活动，在全世界许多地方不断绽放它的光华。全球有大约7万多家博物馆，亚洲地区占1.4万多家，中国目前7000家左右，占据重要地位。理解当代博物馆一定要从它的历史语境来看。最初博物馆功能强调3个E。第一个是Education，把教育放到第一位。第二个是Enlargement，就是说它的知识的丰富性，开放你的心胸，走进博物馆去看世界。第三个是Entertainment，娱乐，你去博物馆学习知识，和看课本学习是不一样，博物馆提供的不是写在墙上的书，而是通过实物进行直观的教育。一般把博物馆叫做终身教育的场所，也叫第二课堂。第二课堂的称呼，主要强调博物馆是一个类似学校的机构，是一个终身学习的机构。当代社会博物馆扩展了很多的功能，比如说我不去看展览，我就是到博物馆的文创公共空间去喝一杯咖啡，会朋友，聊聊天，像这样的功能就成为城市心灵的栖息场所。今天的博物馆更是一个综合体，所以我们常常会说，当代社会人类最伟大的一个机构性发明，就是博物馆。图书馆很早就有，它是一个信息的复杂的地方，博尔赫斯说：“如果有天堂,那应该是图书馆的模样。”如果让我来说，天堂的模样应该是博物馆，今天图书馆和博物馆的功能越来越融合了，博物馆的作用会越来越大。当知识的获取越来越容易，博物馆的存在形态和方式也有诸多变化。
王思怡：博物馆除了一以贯之的研究、收藏、保护、展示之外，还具有包容、可及、多样、可持续等属性。博物馆的最终作用是营造知识共享的氛围，让去博物馆成为生活方式。
巍巍爱刷展：作为腾讯新闻文博领域的内容创作者，也是一名长期活跃在博物馆的志愿讲解员，我深刻感受到，博物馆早已从曾经“高冷”的文化殿堂，转变为全民喜爱、人人参与的文化空间。博物馆首先是人类文明记忆最忠实的守护者、记录者和讲述者。每一件文物，都像一个故事的载体，讲述着鲜活的历史与生动的人生。
其次，博物馆正日益成为终身学习的“大学校”。这几年有句很火的话：“不是在博物馆，就是在去博物馆的路上。”博物馆以它广博而包容的姿态，吸引着每一个热爱知识和文化的人。我经常看到展厅里不同年龄段的观众都能从一件展品中收获启发，所以文博类的科普视频也越来越受到大众的喜欢。此外，博物馆还是城市最温暖的精神空间与交流的平台。在博物馆，不管阳春白雪还是下里巴人，都能找到各自的精神归宿。而且许多人也不会停止在博物馆“看展”，他们在社交平台晒出展览图片、参与话题讨论，形成了文化传播的长尾效应。这也正是我在腾讯新闻创作文博内容的初衷，希望更多人能体验到博物馆的魅力，希望通过我的视频，让更多人感受到博物馆带来的美好和温暖。
张飞燕：第26届国际博物馆协会大会通过了新的博物馆定义：“博物馆是为社会服务的非营利性常设机构，它研究、收藏、保护、阐释和展示物质与非物质遗产。向公众开放，具有可及性和包容性，促进多样性和可持续性。博物馆以符合道德且专业的方式进行运营和交流，并在社区的参与下，为教育、欣赏、深思和知识共享提供多种体验。”这种体验正是博物馆通过科学设计的空间和展示内容，重塑认知图式、情感模式与社会行为的“公共认知干预系统”，强化“我们是谁”的认知，增强我们自身文化根源的认同感与社会归属，培育开放包容的社会心态，使博物馆成为连接个体记忆与集体认同、本土文化与世界文明的认知枢纽，持续为现代社会注入文化认同的稳定剂与社会共识的黏合剂。
二
王姝蕲： 您如何理解“博物馆疗愈”？博物馆为何具有疗愈作用？
陈 弯：当博物馆中的展品展示在人们面前的时候，就会起到一种无形的链接，过去、当下、未来，引发人们对现实社会更为深刻的认识，从而起到放松心灵和缓解压力的疗愈作用。
刘 斌：博物馆作为疗愈空间，在当代社会具有特殊意义。后疫情时代，国内博物馆与遗址公园的参观热潮反映了公众对精神放松的需求。通过欣赏古代文化与艺术品，观众能在审美过程中获得心灵启迪，缓解压力与焦虑。此外，博物馆将个体置于人类发展史的长河中，引导人们以更宏观的视角看待现实问题，从而减少对日常琐事的过度纠结。这种时空维度的转换，是博物馆疗愈价值的核心体现。
李明斌：博物馆疗愈实际上是借助博物馆空间与文物资源与观众进行的一次情感交互。物质文化遗产所蕴含的历史力量是其他所有疗愈介质不可比拟的，在与博物馆及其藏品的互动体验过程中，会接触到有关物的内涵、物理和物质属性，进一步产生感官体验、情感、认知关联、记忆和投射，从而达到疗愈。博物馆疗愈的价值主要体现在通过多感官体验，激活个体的内在修复机制。馆藏实物的视觉美感及触感刺激感官，可以缓解焦虑情绪；历史叙事的空间编排能引导观众完成从现实抽离到认知重构的心理过程。同时，文物承载的集体记忆能修复个体焦虑。当观众凝视这些人类共同财产时，这种跨越时空的文明对话可唤醒深层的身份归属感。
潘守永：博物馆疗愈其实进行蛮久了，最先被发现疗愈价值的不是博物馆这个场所，而是它的内容，即系统的艺术疗愈。人要处理三种关系（矛盾），第一是和自然与技术的关系，第二是和社会的关系，这两项学校会教。第三是和自我的关系，以及和家庭亲属的关系，这些学校里不教。我们现在的都市青年很擅长处理和技术的关系，有很多的机会去接触最先进的技术，也有相应的学校、培训机构项目。但是处理人际关系，处理和自我关系这个部分，没有指南，只能靠摸索。精神疗愈应该是常规的、常态的，博物馆刚好能发挥这样的功能。在博物馆的众多服务性项目中，有展览、讲座，还有兴趣小组，它可以针对不同年龄段、不同的群体，它是一个包容性的，一些案例揭示出参与活动可达到疗愈效果。博物馆中的内容，比如欣赏一些艺术作品，我们会忘记时间和空间，甚至忘了自我，突然间被击中，和古人形成对话。形形色色的物件讲述着形形色色的故事，都会引发共情。我们反观历史，会发现其实它并不都是辉煌的，它也有灾难，而过去的人如何面对不幸，也是留给今人的生存智慧。文物里凝固的悲欢离合都在告诉我们：人类始终在苦难中寻找希望，这种精神传承本身便具有治愈力量。有时候我们会经历人生的至暗时刻，需要重新寻找光，你要看见这个光，博物馆是一个很好的利他机构，它提供的疗愈是综合性的，为身心修复提供一种可能。
王南溟：博物馆疗愈是以文物为载体，通过文物的物理形态、文化内涵以及博物馆的空间氛围，为观众带来舒缓情绪的体验。文物精美的造型、色彩、工艺能以直接的视觉美感唤醒愉悦感受，背后承载的故事与记忆，更能与观众产生情感共振。近些年越来越多人前往博物馆参观，作为兼具文化属性与社会功能的公共空间，博物馆相对于传统的治疗场所，更容易让观众接纳并能自然地放松身心，而馆内的文物历经沧桑依然存在，这本身就是治愈的隐喻，传递出希望与力量。
王思怡：大都会博物馆前馆长菲利普·德·蒙特贝洛的一句话深深触动到我，在2001年“9·11恐怖袭击事件”之后的一个星期内，大量观众涌入大都会博物馆，馆长当时提出了一个大胆的设想：医院开放来医治身体，而我们博物馆开放来医治心灵。博物馆通常具有安静、舒适的空间设计，光线、布局和展陈方式营造出与日常快节奏生活截然不同的氛围。这种“抽离感”能让人暂时脱离现实压力，进入一种专注、放松的状态，类似于“心流体验”。文物和艺术品承载着人类共同的情感和智慧，观众通过凝视一件古代器物或一幅画作，可能触发对生命、时间、美的深层思考，甚至通过与展品的“对话”获得情感共鸣，缓解孤独感或焦虑。博物馆作为公共文化空间，提供了非功利性的社交场景。参与导览、工作坊或亲子活动时，人与人之间基于共同兴趣的互动能缓解社交隔离，增强归属感。博物馆的多感官体验（视觉、触觉、听觉等）能刺激大脑活跃区域，例如艺术品的色彩和线条可激活右脑的创造力，历史叙事则调动左脑的逻辑思维。这种平衡有助于调节情绪，增强心理韧性。心理学研究表明，接触艺术可降低皮质醇（压力激素）水平，提升血清素（快乐激素）分泌；神经科学也发现，观赏艺术品时大脑的奖励回路会被激活，产生愉悦感。
巍巍爱刷展：我所理解的“博物馆疗愈”，就是通过与文物、艺术的亲密接触，得到精神的滋养与抚慰。走进博物馆的展厅，日常的喧嚣似乎被挡在门外，脚步慢了下来，心也随之安静下来。当我们专注于一件文物或画作背后的故事时，那种沉浸的体验本身便带有一种温柔的治愈力量。一方面，文物和艺术品中承载着人类深厚的情感和智慧，这些时光的积淀常常能给人力量。展柜里的每一件藏品都在讲述着故事：古人如何面对苦难、追寻希望。这些跨越时空的故事往往能与今天的我们产生共鸣，给人带来安慰和勇气。另一方面，博物馆还营造出一个平等而包容的环境。走进这里，我们不必再扮演任何社会角色。不管你是学生、上班族还是长者，在博物馆里大家的身份都一样，都是怀抱好奇的探索者。这样的氛围下，人很容易卸下平日的心理防备，以最轻松真实的状态去和历史对话、与身边的人交流。当然，博物馆还有一种独特的魔力：它仿佛为我们开辟出一个有别于现实的空间。现代社会发展得太快，我们和过去的距离也在不知不觉中被拉远了。钢铁丛林般的都市禁锢了我们的思绪，我们仿佛生活在一座失去根系的孤岛上，与历史和文化的联系变得脆弱。走进博物馆，就像踏入了穿越古今的时空隧道，在这个特殊的美妙的时空里，我们与外面的喧嚣暂时隔绝，可以尽情徜徉在文明与艺术的海洋中。而当我们沉浸于对美的欣赏，静静地回望历史长河时，许多萦绕心头的烦恼仿佛也被放到了一个更宏大的背景下。我们的内心在不知不觉间变得平和而充实。
徐 洁：博物馆的疗愈作用首先源于其环境特质。幽雅的空间设计、充满美感的展品与静谧氛围，共同构成“精神避风港”，让人暂时脱离现实压力。空间疗愈的本质，是将文化场所转化为心灵栖息地。更深层的力量来自文物与艺术的情感联结。千年文物承载的历史厚重感，或一幅画作传递的情感张力，往往能引发观众共鸣，甚至隐喻式解答个人困惑。互动体验则赋予疗愈以行动力。当人们参与手工创作、角色扮演等活动时，既获得自我表达的渠道，也在协作中重建社会联结。其价值更体现在社会层面：博物馆从“收藏机构”转向“公共服务者”，如成都博物馆结合中医文化设计疗愈工坊，用传统智慧回应现代心理需求；针对自闭症儿童、老年人的专项活动，则为弱势群体开辟文化参与通道，推动社会包容。
张飞燕：艺术疗愈的发展可以追溯到远古时期，最早可以追溯到距今几万年前的洞穴壁画。在旧石器时代晚期，人们在洞穴的墙壁上绘制了各种动物、人物和符号，这些绘画可能具有神秘或宗教的意义，被认为是一种与自然和世界联系的方式。数千年来，人类一直通过不同的艺术形式，如文学、音乐、舞蹈、绘画、雕塑、戏剧、建筑等，来潜移默化地疏解心灵的痛苦并表达着自身的情感。到了现代，艺术疗愈逐渐被认可为一种有效的治疗形式。20世纪初的精神分析开启了艺术疗愈的新篇章。弗洛伊德利用心象和梦中映像进行精神分析式心理治疗，认为通过创造性表达，人们可以释放内心的压力和情感，促进心理的健康和自我发展。艺术疗愈更多是指将对象从悲伤等负面情绪中脱离，或是使减缓、消除精神的影响。艺术疗法在西方国家已经得到广泛应用，成为心理咨询和治疗的主要技术之一。艺术疗愈主要有两种模式：一种为心理分析导向的艺术治疗模式，抒发负面情绪，解开心结。另一种取向则倾向于艺术本质，缓和情感上的冲突，提高洞察力或达到净化情绪的效果。美国心理学家罗杰斯最早提出自我治愈能力，认为治疗的核心在于激发个体的自我成长和改变。艺术疗愈正是个体自身利用艺术的形式，来帮助自我达到身心平衡的状态，实现自我成长和自我实现。博物馆是传承人类文明的重要场所，其收藏体系作为文明基因的活性载体，构建起连接过去与未来的认知桥梁。作为物质与非物质文化遗产的双重守护者，博物馆通过科学化的藏品征集、系统性分类研究与数字化永久保存，实现文明记忆的代际传递。其收藏功能不仅体现为对文物、艺术品、自然标本等实体资源的物理保护，更通过三维扫描、虚拟现实等技术实现文化遗产的数字孪生，突破时空限制拓展文明传播维度。在学术层面，博物馆收藏形成跨学科研究矩阵，考古学、艺术史、民族学等多领域学者依托藏品解码文明密码，推动人类对自身发展历程的认知革新。教育场域中，收藏品通过情境化展示与互动体验，将抽象文明符号转化为可感知的集体记忆，培养公众的文化自觉与身份认同。当代博物馆更将收藏边界延伸至活态传承，通过口述史采集、传统工艺驻留计划等项目，构建起动态的文明保存系统。这种立体化收藏实践，既是对人类创造力的物质性确证，更是构建文明对话平台、促进文化多样性的核心基础设施，在全球化语境下为文明互鉴提供不可替代的实体场域与精神坐标。博物馆通过对展览展示空间环境的创新，为观众提供内心深处的触动。这种触动既是唤醒，又是激发。例如：故宫博物院《清明上河图3.0》高科技互动艺术展演，这种体验让观众增强我们的文化自信，很多观众在体验后发出感叹，“宋人太会生活了，这不就是我们现代人的理想生活方式嘛！”圆明园内的历史遗迹，时刻告诉我们，要努力把我们国家建设成科技、文化强国。这样的触动是自发的，是积极主动由内而外散发的。可以帮助观众平复心理创伤，减少焦虑等情绪，让我们更多认识宇宙的博大，提升个体的包容性。
三
王姝蕲：在世界范围内，“博物馆疗愈”有哪些成功经验，中国与国外有何差异？
李明斌：早期涌现的博物馆疗愈相关实践主要采用艺术治疗方法，为特殊人群、慢性病患者、儿童、医院等提供服务。如今，在博物馆疗愈活动的实务中，不再局限于少数群体，转而面向更广泛的大众，希望以“社会处方”的身份加速出现在更多人的视野之中。如2017年雅典国家当代艺术博物馆（EMST），名为“探索博物馆的形象——探索我的形象”的团体艺术心理治疗项目，通过博物馆网站和社交媒体公开征集18岁及以上的、来自各行各业的参与者，这是世界上第一个面向大众的艺术心理治疗项目。同时，研究与实践也愈发重视整合多感官在其中的作用。国内疫情后，大中小博物馆均开始尝试实践博物馆疗愈活动。心理学研究表明，国内的心理问题、表达方式等与西方大相径庭，这也导致了在中国博物馆的语境中，博物馆疗愈所关注的观众情绪问题与国外的并不相同。国外更侧重个体心理干预（如抑郁症、创伤后应激障碍），中国则会聚焦于集体记忆，这也是中国博物馆在疗愈实践方面要考虑的本土化因素，简单照搬国外模式难以取得理想效果。
王南溟：英国利物浦博物馆设置了“回忆之路”，通过陈列老物件，为老年痴呆的患者营造熟悉的记忆场域。荷兰梵高博物馆则深度发掘艺术家文森特本人与精神疾病对抗的经历，开展关于心理健康主题的对话与正念课程。加拿大蒙特利尔美术博物馆更是设立艺术治疗空间，并配备全职的艺术治疗师。与国外博物馆相比，中国博物馆在疗愈实践中面临着独特的挑战与机遇。中国馆藏文物多为不可再生的历史瑰宝，年代久远、材质脆弱，相较于国外以近现代艺术品或者是工业遗产为主的藏品，在开发互动性疗愈项目时，要考虑文物保护与互动之间的平衡，如果拿出文物来跟观众互动，就有一定的风险，也很难重复多次使用。结合本土文化特色，国内的疗愈实践可以从内容、受众、场地方向深化，在内容层面，可以考虑将实体接触转化为数字映射，例如开发文物山水画作的数字长卷，心率变化触发山峦色彩变化，实现身心灵与山水同频共振；受众需求方案，也需要贴合博物馆最多的参观人群——亲子家庭，开发亲子共疗、代际互动的疗愈项目，同时在场地选择上面，也可以考虑疗愈活动进社区、学校，更加生活化，可接触性更强。
王思怡：加拿大蒙特利尔美术博物馆是博物馆疗愈方向国际公认的先锋和主要参与者，其中的“共享博物馆”计划已运行20多年，与400多个组织展开合作，并共同设计项目。如与圣贾斯汀医院合作推出了“过渡空间”项目，该项目专门为15—24岁的心理患者提供支持，通过举办视觉艺术、音乐创作、戏剧表演、马戏艺术甚至烹饪工作坊等多种活动，帮助他们更好地融入社会群体；另外还有邀请饮食失调的观众来馆内吃午餐，并与博物馆教育专家和认证艺术治疗师一起观看、讨论和创作艺术等。海外的博物馆疗愈活动更多的是与画作和艺术品相联系，并在艺术馆内开展，这与国内博物馆的情况大相径庭。国内的藏品多为历史文物或考古出土品，这些藏品的疗愈价值与艺术品不同，往往是非显性的，需要我们去筛选和挖掘。
巍巍爱刷展：“博物馆疗愈”逐渐成为全球公共文化服务的一种重要趋势，也涌现了不少成功且感人的经验。国际上，博物馆疗愈的实践更加成熟，且与医疗体系结合紧密。例如，加拿大蒙特利尔美术馆推出的“博物馆处方”项目。这种创新的实践模式由医生直接参与，他们会为患者开出一种特殊的心理处方，内容不是药物，而是鼓励患者免费进入博物馆，欣赏艺术品，从而舒缓压力、减轻焦虑甚至辅助治疗抑郁，这项尝试迅速被英国、瑞士等多个欧洲国家效仿。让我印象深刻的还有荷兰阿姆斯特丹国立博物馆与“救护车愿望基金会”的合作：基金会专门安排救护车，将患绝症的病人送至博物馆展厅，让她躺在病床上静静地欣赏自己梦寐以求的伦勃朗的作品，这一幕深深打动了无数人，也成为艺术治疗与人文关怀相结合的经典场景。在欧美，博物馆疗愈通常针对不同群体的需求，如阿尔茨海默病患者、抑郁症患者、自闭症群体，开展专业化的疗愈活动。在新冠疫情期间，美国纽约皇后博物馆开设了线上艺术疗愈课程，通过绘画和艺术创作，帮助社区居民减缓孤独、抚平创伤，受到了极大的欢迎。这些欧美实践彰显出专业化、系统化的优势，让博物馆与心理健康之间的纽带更加紧密，也让艺术真正成为了一剂看得见、摸得着的精神良药。相比之下，中国的“博物馆疗愈”起步较晚，尚未深入医疗体系，但却形成了独特的文化路径。我们国家的博物馆疗愈模式，更多的是立足于深厚的传统文化底蕴与历史文物资源，以情感共鸣为切入点，用柔和、自然的方式触及观众的心灵深处。比如腾讯新闻 “博物馆疗愈计划”系列直播，从秦代士兵写给家人的一封家书入手，向大众讲述千年前普通人的情感故事。一句普通的家书问候，“母亲是否安好”，跨越了两千年的时空，深深触动了屏幕前无数观众的内心。我看到不少观众在评论区留言，感慨被家书中朴素的亲情所感染，不少人甚至因此重新审视了与家人的关系。也让我深刻体会到，国内博物馆疗愈实践的真正优势，在于能深刻挖掘历史文物背后的情感价值，充分借助大众传播的力量，最大限度地扩大疗愈效果。中国的博物馆疗愈，则更多地基于文化底蕴、情感共鸣和社会传播，强调“以文化人”的细腻与深入。
徐 洁：国际博物馆疗愈的成熟经验多基于实证研究与跨学科协作。荷兰阿姆斯特丹国立博物馆2021年启动的“艺术与关怀”计划，联合乌得勒支大学心理学系，利用维米尔画作中的静谧室内场景，引导焦虑症患者进行正念训练，参与者唾液皮质醇水平显著下降。英国大英博物馆2018年“生与死：古埃及的旅程”特展，与慈善机构合作设计观众留言墙，通过木乃伊与丧葬文物探讨生死议题，后续问卷显示73%参与者表示“获得情感释放”。亚洲实践中，韩国国立中央博物馆2020年“香气中的历史”展览，复原新罗时期合香配方，结合脑电监测证实观众焦虑值平均降低18%。日本京都文化博物馆则通过龙安寺石庭影像与坐禅体验，利用空间留白缓解认知过载。中国博物馆的疗愈实践正探索与传统文化的深度嫁接。成都博物馆2023年“青铜与经络”特展，联合中医药专家设计参观动线，观众按压手太阴肺经穴位的同时触摸青铜器复制品，实验组心率变异性改善差异显著。苏州博物馆2022年园林疗愈项目，以留园“移步换景”哲学设计情绪疏导路径，实验数据显示焦虑自评量表（SAS）得分降低差异显著。上海中医药博物馆“数字药园”将草药生长动画与呼吸训练结合，通过生物反馈验证压力调节效果。相较于西方对个体创伤的聚焦，中国实践更强调集体记忆与身心共调。例如，中国国家博物馆“红旗渠精神”展览，通过群体奋斗叙事增强意义感。故宫《乾隆南巡图》VR漫游则借助宏大历史场景稀释现代焦虑，临床测试显示沉浸体验后参与者α脑波活跃度显著提升。本土化实践的核心在于对传统文化资源的创造性转化，将儒家“修身养性”、道家“天人合一”等哲学理念转化为可感知的疗愈路径，通过空间叙事、数字交互与群体参与，构建“文化基因解码—情感符号转译—在地需求响应”的闭环。这种转化并非简单移植西方心理学框架，而是以中国特有的集体记忆、身心共调理论为基础，将文化遗产转化为动态的情感媒介，既激活个体心理韧性，又强化社群文化认同，最终让传统智慧与现代精神困境对话，形成兼具科学实证与文化根性的疗愈生态。
张飞燕：艺术疗愈在西方国家广泛引用，2014年荷兰举办过“艺术是疗愈”主题展览，希望为观众带来智慧和欣喜。今年4月，西班牙媒体发布医生开“博物馆处方”疗愈心理困境。2023年无锡博物院举行的“画境：Art and Health”系列活动中，由青年学者、艺术家治疗师王忠升带来的“艺术工作坊”活动，以“对话+艺术工作坊+成果展览”的形式在线上、线下同步展开，结合无锡博物院院藏书画作品，以新的方式诠释传统文化的跨界融合。实际上，博物馆的每场活动，均带有疗愈的功效。在博物馆这个特殊的环境中，传统的物、灯光、说明牌，加上现代科技带来的沉浸式感官体验，丰富多彩的诠释媒体促进观众的心理满足。
四
王姝蕲：历史文物如何穿越时空，与现代观众建立文化与情感上的互动？
陈 弯：历史文物要打破时空隔阂，需成为“会讲故事的时间胶囊”。技术赋能上，用全息投影重现文物制作场景，让青铜器在观众眼前浇铸成型；情感共鸣上，突出“千年不变的人性”，比如展示汉代医简与现代处方笺的传承；参与设计上，让观众用AR试穿文物同款服饰，或通过AI与“数字古人”对话。故宫的《千里江山图》沉浸展证明：当观众走进放大20倍的动态画卷，历史就从知识变成了体验。这种互动不是简单的古今对照，而是让文物成为观众人生故事的镜像——看到战国的铜镜时，我们照见的是同样爱美的自己。
刘 斌：博物馆展陈需兼顾知识传递与观众体验。例如，国外博物馆常引导中小学生通过绘画、记录等方式自主探索文物，而非单向灌输知识。国内遗址公园则通过真实场景营造时空穿越感：如站在长城或良渚遗址，观众可直观地感受到，我们是与古人共享同一片天地山川，从而理解文化遗产的历史逻辑。未来需加强文化遗产的解读教育，帮助观众更深入地体验文物背后的时空联结。
李克欣：博物馆连接过去与现在，通过文创设计、艺术重构等方式，让文物展品走出“高冷的橱窗”，让历史文化变得可亲、可感、可用。利用现代技术，打造具有沉浸感和互动性的展览空间，让观众在虚拟与现实的交错中获得独特的心灵触动。通过开展手作体验、开发文创产品，让观众把博物馆记忆带回家，从更深层面理解文化传承的意义。
潘守永：我自己觉得做得比较好的，比如英国苏格兰地区的格拉斯哥河畔的英国滨江博物馆，这个博物馆从规划设计的时候，它就是面对普通人的，然后它还要面对这个城市和英国的关系，以及如何解决苏格兰内部的关系。格拉斯哥在历史上是非常厉害的，瓦特出生在这里，蒸汽机的发明带来工业时代。还有写《国富论》的亚当·斯密，经济学的主要创立者，也在格拉斯哥大学学习和任教。现在格拉斯哥在英格兰地区变得很弱了，这是一个历史的失落。格拉斯哥河畔发生的历史，使人类面貌发生过根本性的改变，博物馆收集了当地祖先的4000多个故事，还有火车头、轮船的模型，机器不会说话，却是很重要的载体，通过这些物件构成对历史的阐释，告诉参观者，上几代人是如何发明这些东西的；历史起起伏伏，变化背后的动力是什么。它通过集体记忆，来实现对整个社会的疗愈，那些故事也会触及你的内心。
王南溟：在文博热的浪潮下，历史文物实现情感互动的方式有许多种。其一，是对文物进行创意解构，推出趣味性文创产品，从甘肃省博的马踏飞燕玩偶到苏州博物馆的吴王夫差毛绒剑，再到上博的法老干发帽，这些严肃的文物转化为了可爱的毛绒玩具、有趣的生活用品，以反差萌消弭了文化距离，让观众爱不释手。其二，是运用触觉体验搭建情感桥梁，尽管文物实体触摸存在风险，部分博物馆仍在确保安全的前提下，尝试为观众提供真实的触觉体验，中国考古博物馆精选陶器碎片让观众触摸历史痕迹，上博陶瓷馆更是展示了一件可供触摸的完整瓷器，将静态观赏转化为动态感知，深化文化情感联结。其三，是通过教育活动深化理解，如上博举办的黏土文物模型手作体验、 掐丝珐琅文物杯垫手作体验等，以手工创作的形式引导观众深度参与，边创新边了解文化的内涵。其四，是打造剧本杀实现沉浸互动，长沙博物馆就开发了《法门梦影》的沉浸式剧本杀，玩家穿越回唐朝会昌年间，通过文物搜证寻找舍利，在推理互动中加深对文物背后故事的理解，激活历史想象，将单向文化传播转变为双向沉浸体验。
王思怡：比如在视觉上，多项实证研究表明，蓝色是令人愉快的颜色，甘肃省博物馆的玻璃莲花托盏便成为该馆的“流量明星”，蓝色玻璃的质地，流光溢彩，以它为原型设计的系列文创产品销量惊人。南京博物院的芙蓉石蟠螭耳盖炉，通体粉色的芙蓉石，激发了无数人的少女心，最近借展无锡博物院时，观众大排长龙只为一睹“她”的真容。在触觉上，有心理学研究证明，软硬度和光滑质地的组合是人们在焦虑情绪激起时的首选。上海博物馆东馆陶瓷馆中的一件清代康熙年间的釉下彩青花瓷瓶，这个瓷瓶被允许让观众触摸，这是一件真品，并非复制品。观众纷纷特意赶来，感受着文物特有的质感。与文物近距离接触，而不是隔着玻璃柜，在触摸的过程中穿越时空。也许几百年、几千年前的人们，也是和我一样这样触摸着它。在心理上，文物背后的动人故事如同翻阅一本好书，让人感受灵魂共振。比如子仲姜盘背后的浪漫故事，盘内铸有鱼、蛙、龟等小动物。这件距今2800年的青铜器，是一位晋国贵族男子突发奇想，送给妻子仲姜的一件礼物，这是一个盥洗用盘。当妻子盥洗时，水从手上流下，冲击到盘内的小动物上，这些动物随即旋转，奇妙悦人，调皮可爱。他的妻子仲姜通过联姻嫁到晋国来，幸运地找到了愿意为了逗她开心而一掷千金的丈夫……
巍巍爱刷展：黑格尔说：“历史是一堆灰烬，但灰烬深处仍有余温。”我常在观众中，观察到历史文物与现代观众之间奇妙而动人的互动。我想，历史文物之所以能够穿越时空与现代人建立文化和情感上的共鸣，正是因为它们承载着人类深厚的情感与智慧。这种经过时光沉淀的力量，总能悄然触动我们的内心。有时候，这种互动是感人的。比如前面提到的湖北云梦县博物馆的2000多年前中国最早的那封家书。历史中那些普通人面对苦难、坚守亲情、追寻希望的故事，总能与今天的我们产生共鸣，带给我们内心安慰与勇气。有时候，这种互动又是轻松而有趣的。例如景德镇的罗汉瓷像，神态各异，表情生动，许多年轻观众会调侃地称它们为“无语菩萨”，把它们做成网络流行的表情包，甚至成为热门的文创产品。再如甘肃省博物馆的“马踏飞燕”，这个古老的青铜器也因为独特的姿态和奔放的造型，被创意性地设计成各种文创产品和日常用品，让人们在使用时感受到一种穿越历史的趣味与亲切感。当然，有时候这种互动又是深沉而静默的。《清明上河图》这样恢宏细致的画卷，总能让人沉浸其中，仿佛走进了北宋繁华的街市，看见了人来人往、熙熙攘攘的市井百态。很多观众在画前静默良久，深深体会到时光流逝的无常与恒常，体会到历史与现实的连接和我们作为普通人对生活细节的珍惜与共情。无论是感人的、轻松的，还是深沉的，历史文物总能在细节与故事中折射出人性中最共通的情感，让我们在观赏的同时，不自觉地与过去产生了心灵的碰撞与交汇。这种互动，正是历史文物穿越时空最迷人的地方，也是我在内容创作过程中最希望呈现给观众的情感共鸣。
徐 洁：历史文物与当代人的情感对话，可通过多重策略构建跨越时空的心灵共鸣。博物馆可依托文物修复的实证性叙事，将残片拼合、痕迹分析等技术过程转化为“生命修复”的隐喻。当观众目睹器物从破碎到重生的科学记录时，往往不自觉地投射自身生活困境，在历史严谨性与个体经验之间架起共情桥梁。在此基础上，多感官沉浸体验突破视觉主导的传统展陈：观众指尖划过复制品的斑驳肌理，耳畔回响着考古现场还原的千年劳作声，这种具身化交互不仅激活边缘系统的情绪记忆，更在实证接触中消解数字时代的认知虚无，重建与历史的情感锚点……当文物从冰冷的学术客体转变为鲜活的情感媒介，观展便升华为一场基于历史真实性的心灵修行。观众在触摸、思考与创造中，将文化遗产转化为滋养现代精神的生命经验，最终完成从文化消费到情感再生的深层蜕变。
张飞燕：《清明上河图3.0》高科技互动艺术展演，由巨幅互动长卷、孙羊店沉浸剧场、虹桥球幕影院三个展厅和一个宋人文体验空间构成，从各种维度最大化地营造观展的沉浸感和互动性。这种体验让观众增强我们的文化自信，很多观众在体验后发出感叹，宋人太会生活了，这不就是我们现代人的理想生活方式嘛！近年来，博物馆展柜中的文物与荧屏上不断涌现的历史题材影视作品，共同构筑起传统文化与当代青年对话的桥梁，让更多年轻人关注和喜爱历史文化。街头巷尾随处可见身着古装的青年身影，他们以服饰为媒介穿梭于古今时空，这种文化回潮不仅展现了年轻一代对传统美学的认同，更让承载着民族记忆的文化符号融入现代生活，成为一道令人赏心悦目的风景线。
五
王姝蕲：数字时代，可以为博物馆带来哪些改变？
陈 弯：眼下我们正在经历着数字时代，博物馆也正在从“文化仓库”转型为“智慧交互平台”。譬如，在技术革新上，AI修复技术让残损文物“重生”，VR沉浸式展厅（如故宫《紫禁城天子的宫殿》）让观众穿越时空；服务升级上，智能导览机器人提供多语种讲解，大数据分析观众偏好实现“千人千面”推荐；文化传播上，数字藏品（NFT）和云展览突破物理限制，敦煌“数字供养人”项目吸引年轻群体参与保护；文物保护方面，3D扫描和区块链技术实现文物永久数字存档。这些改变使博物馆从单向展示转向双向共创，如大英博物馆让网友参与解读神秘文物，真正实现了“让文物活起来”。
刘 斌：数字化技术，如数字孪生、增强现实等应服务于文物内涵的深度阐释，而非仅追求视觉奇观。理想的技术应用应弥补文字与实物展示的不足，例如通过沉浸式体验还原文物历史场景，或借助人工智能提供个性化导览等。当前博物馆数字化多停留在表层体验，未来需更注重技术与文化解读的融合。
李克欣：数字技术让展陈的视觉体现方式更为多元化。观众可以通过专用设备欣赏文物的细节和全貌，同时可以进行旋转、放大、缩小等，为观众提供更加逼真的体验，零距离接触文物。数字技术助力建立文物的数字档案，并在合适的时候转化为高质量公共服务数据，实现更广范围的文化传播。
潘守永：现在已经进入到一个数字博物馆的时代，新技术非常多。我觉得，首先数字时代的确带来了更多的平等，你过去不容易获得的资源，现在都比较容易获得。像故宫博物院180 多万件藏品，一个人一辈子都看不完，现在通过数字展览，就有机会能看完了。以前一年展10 万件藏品，需要多少年才轮得完？而数字技术带来了均衡性的公共服务。第二个，数字孪生的藏品很厉害，它比原件让你感觉还真实，比如有人去敦煌以后，在洞窟里边原件看得模模糊糊。但是到了数字博物馆，敦煌的文物看得很清楚，数字技术达到肉眼清晰度的很多倍，并且光线更舒服、更美。还有VR、AR、XR之类的技术实现了场景还原，你把VR戴在头上，进入到那个模拟情境之中，对科普特别有用。
王南溟：数字时代，前沿技术可以为心理疗愈开辟全新路径，例如对于因心理压力而抗拒社交、不愿意出门的人群而言，这些技术构建起了突破时空的心灵庇护所。人工智能技术能模拟真实的对话场景，让用户与数字文物展开交流，AI不仅能详细解读文物背后的知识，更重要的是能从文物承载的千年故事中，提炼出适用于现代生活的智慧与启示，比如和兵马俑对话、与三星堆青铜神树交流。历史本身就是重复的，文物见过太多人间故事，这种时间维度上的安慰比人类更厚重。这种交互模式，与当下广受欢迎的数字恋人、虚拟偶像有着异曲同工之妙，文物自带的历史厚重感，能给予用户更深刻的心灵滋养，尤其是夜间，低落情绪容易滋生，博物馆晚上也较少开放，就可以在线上和这些文物朋友聊聊天。博物馆奇妙夜，谁说不能是线上呢？
巍巍爱刷展：2025国际博物馆日主题为“快速变化社会中的博物馆未来”，我们身处一个信息快速更迭、生活节奏飞快的时代，每个人内心都有一份难以言说的焦虑与压力。而博物馆，以其静谧、沉浸式的文化氛围，让人们可以暂时放下手机和外界的喧嚣，获得片刻安宁。博物馆可以通过更多数字化手段，让历史的故事走进寻常百姓的日常生活，文物背后的情感可以通过新媒体和数字技术更广泛地被公众感知、接受，成为大众文化消费和情感互动的重要资源。与此同时，博物馆也可以成为激发公众创意与文化活力的重要平台，近几年各种博物馆文创产品的火爆，已体现出博物馆强大的文化创意潜能。
徐 洁：数字技术正重塑博物馆的心理疗愈价值，通过数字孪生、人工智能（AI）与增强现实（AR）等工具，构建起跨越时空的“精神健康新基建”。数字孪生技术打破物理边界，为社交焦虑或行动受限者创造安全的虚拟疗愈空间：高精度复刻的博物馆场景中，用户可徜徉于古寺晨钟或森林溪流的沉浸式冥想环境，也能一键切换至玛雅文明遗址，在全球化文化共鸣中消解身份焦虑。AI则赋予疗愈个性化特质，通过分析心率、微表情等数据，实时推荐匹配的艺术内容：焦虑时推送莫奈的睡莲，消沉时响起贝多芬的《英雄交响曲》；生成式AI还能将用户涂鸦转化为抽象画作，使无形情绪获得视觉出口。AR技术进一步模糊虚实界限：梵高画作中的星空可在眼前流动，用户通过深呼吸让AR花朵绽放，将心理调节融入游戏化互动；文物表面的AR历史叙事则让人与千年前的生命共情，重构自我认知……未来，脑机接口或能实现“用思维控制虚拟环境”，元宇宙则可能串联博物馆、公园与剧院，构建开放式疗愈生态。技术终非替代传统疗法，而是通过降低门槛、增强趣味性，让心理疗愈融入日常。博物馆作为人文与科技的交叉点，正以数字化的温度，为现代人筑造一座“无墙的精神庇护所”。
六
王姝蕲：未来，博物馆还可以为人们带来哪些价值？
陈 弯：未来，博物馆不再是孤岛，而是连接历史与当下的文化枢纽。在以下三个方面，未来的博物馆将会为我们带来更多价值。1. 沉浸式文化体验,借助AR/VR技术，观众可“穿越”历史场景。如良渚博物院AR眼镜还原古窑烧制过程，或通过数字孪生技术探索未开放遗址，增强互动参与感。2. 个性化教育与终身学习，通过AI导览，提供定制化讲解，满足不同观众需求，同时建设线上数字博物馆，打破时空限制，支持随时学习。3. 创新经济与文创开发，通过数字藏品（NFT）和国潮文创，以及IP衍生品等，推动文化消费与业态融合……未来的博物馆不仅是历史的守护者，更应该是历史与未来的情感纽带。
刘 斌：未来博物馆需强化观众的参与感与体验感。例如，突破“橱窗式”展陈，让观众通过考古视角理解文物的功能与历史背景。同时，需加强参观行为教育：通过预约培训、规范导览等方式，培养公众对文化遗产的敬畏之心。例如，博物馆和文化遗产地应该借鉴国外的经验，限制非专业讲解，营造庄重的参观氛围。博物馆不仅是艺术殿堂，更是全民行为教育的重要场域，其社会疗愈价值将由此进一步彰显。
李克欣：未来的博物馆将不仅是“看”的场所，更是“学”的空间。博物馆将成为公共教育的重要节点，促进终身学习。未来的博物馆将通过美学体验与历史沉思，使人们在快节奏社会中获得心灵慰藉与情感共鸣。未来的博物馆不仅收藏展示历史，也“为未来收藏今天”，以上海中国留学生博物馆为例，我们长期开展“收藏留学生时光”活动，接受留学生及其亲属捐赠的与留学生相关的实物、照片、资料等，编纂留学生宗谱、研究留学生历史、传承留学生文化、弘扬留学生精神。
李明斌：过去，人们会更加关注馆藏背后的知识性内涵。但当博物馆不再是单一的知识来源后，其物质性、情感交互等功能就会凸显出来。博物馆的独特价值在于它能够提供科技永远无法体现的“不完美之美”。当观众站在真实文物面前，那种跨越时空的情感共鸣，是任何数字产品无法替代的体验。未来的博物馆，将是技术社会中保持人性温度的重要调节器，是数字世界里人文价值的最后防线之一。
潘守永：国际上认为，当一个国家人均年收入达到 8000美元的水平，博物馆会进入一个快速增长的时代。我们国家差不多就处在这个快速发展时期。另外还有一个判断是，12岁之前的小朋友，假如经常参观博物馆的话，长大后博物馆会成为他生活中的一部分，而当下这一代的孩子与我们那一代相比，有这个条件和氛围。基于这两个判断，我们国家博物馆的发展有很大空间。我们现在的博物馆虽然数量不少，但布局还不平衡，有的城市每10万人享有一个博物馆，而有的地方每20万人才有一个博物馆。一些县级博物馆藏品只有一两千件（套），专业人员也不足。从博物馆疗愈角度来看就更稀缺了，它还不是一个标配项。当代社会，个人的孤独感越来越强了。博物馆是一个平等性的空间、包容性的空间，人们的社交需求可以通过博物馆的公共属性得到满足。在这里，人们无需刻意营造身份标签，只需以最本真的状态与文物、与他人、与自己对话。这种温和的社交方式，让观众能对自己的精神和情绪做一点点的修复。精神疗愈不一定是做fix“大修理”，日常的recover“小修复”同样重要，就像电脑缓存积累过多时需要清理释放压力，博物馆正是为现代人提供了一种轻量级的心灵重启方式。
王南溟：正如今年博物馆日的主题，博物馆一直秉持的是可持续发展的原则，在未来社会发展进程中，博物馆将持续突破传统的边界，以更具创新性与人文关怀的方式，为公众创造多元价值。首先是博物馆疗愈功能的进一步扩展，通过融合多感官体验，打造沉浸式疗愈空间，或许还可以配备专职的心理健康顾问，设计个性化心理疏导方案，成为常态化的精神能量补给站。其次是带来更多的学习资源，践行总书记强调的“一个博物馆就是一所大学”理念，博物馆可以成为全民终身学习与技能培养的阵地，一方面，依托馆藏资源，开发涵盖历史、艺术等领域的系统课程，通过线上线下结合的方式满足不同人群的需求；另一方面可以开展实践教学，让观众在动手实践中掌握新技能。此外，博物馆将融入社区生态，成为连接历史、当下与未来的生活枢纽，此前上海大学的“艺术进社区”项目，不仅为社区居民带来艺术享受，也加强博物馆与在地居民的联系。这种方式可以激发居民的文化认同感与归属感，让博物馆成为家门口的文化客厅。相信在未来，博物馆的创新实践不仅推动自身的可持续发展，更将为观众带来情感、知识与生活方式的全方位滋养，使文化遗产成为塑造未来生活的源泉。
王思怡：博物馆作为人类文明的“记忆库”与“灵感场”，其价值边界正随着社会需求和技术革新不断拓展。我认为博物馆更多地会带来满足个性化的情绪价值，未来的博物馆必将打破馆与馆的界限，所有人都可以建设自己心中的“博物馆”，在自己的博物馆里添加能够抚慰自己心灵、能够让自己开心幸福的物件，比如AI个性化导览，人工智能分析观众兴趣、情绪反应（如通过可穿戴设备监测心率），实时生成定制化参观路线，推荐契合个人心理状态的展品，并生成专属疗愈报告。博物馆还可以收藏普通人的记忆数据，如社交媒体、短信、纪念日视频等，运用区块链技术实现私人记忆的永久保存与跨代传递，对抗数字时代的遗忘、焦虑等等。
巍巍爱刷展：作为一名内容创作者，我相信随着5G、虚拟现实、人工智能等技术的不断成熟，博物馆将突破传统的场馆界限，形成更具沉浸感与交互性的“云端博物馆”。未来的博物馆体验，将不再受限于物理空间，人们无论身处何地，都能随时随地欣赏文物，聆听背后的故事，真正实现“人人皆可逛博物馆”的美好愿景。
徐 洁：未来，科技与跨界融合或拓展疗愈边界。VR技术可构建沉浸式疗愈场景，医疗机构可探索“艺术处方”合作。但需警惕过度商业化，坚守人文内核。博物馆的本质，是让人在艺术与历史的温度中，重新发现生活的意义，构建更具温情的社会生态。
张飞燕：博物馆正在从“文化保存”到“文明治理”发展，这种转变使博物馆正在成为调节文化认知、培育公民精神的“社会情感基础设施”。在第26届国际博物馆协会大会通过了新的博物馆定义，定义新增了“多种体验”，旨在激发大众的情感共鸣和社会责任感。博物馆大力发展文创产品，便是践行多种体验的一种方式。文创产品作为博物馆介入日常生活的毛细血管，正构建起“展览—产品—行为”的闭环文化传播链。博物馆研发文创产品，是对展览的延续，是对人们日常生活的潜移默化。只要人们购买和使用了文创产品，便是对这一文化的接受、喜欢、继续深入挖掘，由此增强我们的文化自信。这种主动的行为，是一种看得见的可以焕发出更深沉更持久的力量。
▲主持人
王姝蕲 （腾讯新闻《我有一个想法》主理人）
▲点评嘉宾（按姓氏拼音排列）
陈 弯（罗马大学文化遗产保护专业学生）
刘 斌（浙江大学艺术与考古学院教授）
李克欣（中国留学生博物馆馆长）
李明斌（上海大学博物馆馆长、教授）
潘守永（上海大学图书馆馆长、教授）
王南溟（艺术批评家、策展人）
王思怡（上海大学文化遗产与信息管理学院副教授）
巍巍爱刷展（腾讯新闻文博领域创作者）
徐 洁（北京师范大学心理学部副教授）
张飞燕（故宫博物院副研究馆员）
▲责任编辑
高亚鸣 刘 健
本期“非常观察”由腾讯新闻与《江南》杂志联合发起，首发于《江南》杂志2025年第4期。